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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2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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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26章

李從舟醒來時, 意外發現自己躺在顧雲秋床上。

令他意識到這一點的,不是滿室桂花薰香,也不是垂落在花梨格羅漢床邊的金絲軟帳, 而是——

紮手紮腳纏在他身上的顧雲秋本人。

六年未見,小紈絝的睡姿竟還和小時候一樣:

喜歡貼著人, 腦袋拱到他胸口,手手腳腳藤纏樹。

李從舟蹙眉掙了掙,勉強從錦緞被面下掏出自己一只手,剛想扒拉開顧雲秋, 睡夢中的小紈絝卻不滿地哼哼唧唧, 收攏手腳抱他更緊:

腳搭在他腰上不說, 手還要攥他衣領。

力道之大, 都扯得他露出半邊肩膀。

他能動的只有一只手, 根本沒法合攏領口, 只能眼睜睜看小紈絝半解他衣衫。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這時, 屋外忽然傳來陣陣腳步。

為首一人環佩叮當,還有幾組輕柔的腳步聲緊隨其後。

——應當是王妃和她身邊伺候的侍婢、小廝和嬤嬤。

低頭看了眼自己淩亂的中衣, 意識到此情此景尷尬,李從舟幹脆閉上雙目、躺了回去。

房門吱呀一聲打開, 屋外一行人魚貫而入。

王妃率先走進來,一眼瞧見床上兩小孩還未醒,便轉身朝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
下人們會意, 手腳上的動作都放輕, 但李從舟還是大抵聽出來了他們在做什麽——卷簾、換熱水,支窗扇通風。

而後, 他聽見王妃不輕不重地咦了一聲,然後就款步朝羅漢床這邊走。

李從舟後背微繃, 先嗅到一股隱約的梅香,幾根微涼的手指就搭到了他腕上,王妃將他露在外面的手放了回去,還拉高了錦緞被面、替他掖好被子。

下一瞬,王妃溫熱的掌心貼到他額頭。

半晌後,才笑著松了一口氣。

“小師傅的燒退啦?”嬤嬤走過來,聲音壓低。

王妃嗯了聲,接過擰好的熱帕子。

“那就好那就好,”嬤嬤撫了撫胸口,“他就那樣直挺挺倒在我面前,可嚇壞我了。”

等帕子溫度合適了,王妃才挨個替小孩們擦臉。

李從舟只感到一團溫熱濕軟的布蹭過雙頰,力道輕柔像鳥羽一般。

他還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,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。

好在,屋外又傳來了一陣沈穩的腳步聲,伴隨腳步聲而來的,還有男子清潤洪亮的聲音——

“秋秋!看父王給你帶回來什麽——”

寧王揣著從禦府庫裏順出來的三五個包袱,興高采烈大踏步進屋。

才推開門,臉上就被砸了團布。

他誒了一聲,扭頭看見坐床邊瞪他的媳婦。

“秋秋睡著呢!”王妃兇他,“別嚷!”

寧王一楞,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外頭高熾的艷陽,他變了臉色,”怎麽還睡著?是不是有哪裏不好?這李太醫的藥是不是不行,我這就去擄了太醫院首輔過來。”

“……”王妃起身,從後一把拉住他,“回來!”

她斜眼橫丈夫,“哦你現在知道急啦?早幹什麽去了。”

寧王撓撓頭,垂頭一嘆:

這事……

這不是屬他倒黴、正巧撞上來,就被皇兄逼著辦了麽。

見他神情低落,王妃這才告訴他,“太醫的藥都好,明濟小師傅的高熱也退了。”

乍然又被點名,李從舟的手在錦被下緊了緊。

結果寧王的關註點根本不在他怎麽睡在世子床上,而是小聲問:“小師傅留在我們府上,報國寺那邊知道了嗎?可別叫大師們擔心。”

“自然是派人傳過話的。”

說著,王妃放下床幃,密織的金紗遮蔽了窗戶滲漏進來的大量日光,瞬間就在羅漢床所處的位置隔出一塊光線柔和、不晃眼的地方。

王妃拉著寧王走到中堂的圓桌邊,揮揮手讓仆役們退下。

親手給丈夫註了一盞茶後,王妃笑盈盈側坐,她伸手點點寧王帶回來的幾個包袱,“說說吧,這都什麽?”

寧王撇撇嘴,這才從頭到尾給老婆交待了宣政殿內的事。

“真是皇兄出的餿主意……”他壓低的聲音聽上去委屈極了,“要不然,區區七百兩,我怎麽就舍得讓兒子罰跪。”

王妃睨他一眼,“這種事,做做樣子就好。哦,就你實誠,當真給寶貝兒子關祠堂裏,差點叫他去啃木頭雕的果子。”

寧王摸摸鼻子,無奈道:“這不是……府上人多口雜嘛。”

這倒是。

寧王府上,一個單院就有伺候的雜役、小廝數十名,合總十來個院子算下來,加上夥夫、廚娘、花匠、護院等,少說都有八九百人。

這些人不是銀甲衛,當然不能做到只有一條舌頭。

王妃想了想,牽起丈夫的手算是揭過這一篇,“秋秋那般花錢確實不對,但你也夠傻的。”

寧王被罵了也不惱,反笑嘻嘻握住老婆的手。

不過他也朝金紗張的方向看了一眼,聲音略有疲憊,“其實皇兄那般說,我也不一定要照做,只是……秋秋漸漸大了,我護得了他一時,也護不住一世。既為寧王世子,將來,他總還是會卷入朝堂紛爭……”

一提這個,王妃也嘆,“是啊,所以我總覺著秋秋現在這般做個紈絝也挺好,省得將來牽涉進你們家那些破事兒。”

“……這不怪老寧王無子麽?”寧王將下巴擱到圓桌上,“本來當初我是想入贅到你們家的。”

皇子入贅?

他可還真敢想。

王妃終於被丈夫逗樂,她騰出手來彈寧王腦門一下,“就貧吧你。”

“哪啊?”寧王笑起來,目光柔和,“本王說的都是心裏話。”

夫妻倆又坐那說了會兒話,從朝堂聊到市井,還憶了些他們從前同游江南的趣事。

不過提到這個,寧王倒又想起一事:

“西北戰事急,雖然皇兄用不立後穩住了文氏一黨,但京中大疫三年,終歸湊不出能即刻調撥的錢糧足數。”

“不能派人去京城外調運征收麽?”

“江南魚米之鄉,兩江太守倒是報了錢糧餘數充足、可他們人手不夠,又怕半道上遭盜匪劫掠,本來只消調兵前往押運,但眼下正是朝廷官員磨勘的關鍵時候,此事風險極大、無人領命,我又礙在姻親關系上不方便去……”

“那——”王妃問,“用買的呢?”

“不還是得有人運麽?”寧王苦著臉,“只好讓大哥再等等了。”

王妃也知道哥哥這些年在西北苦撐著不易,聽見這話,便沒好氣地推了寧王出去:“行了行了,辦你的事兒去,別跟我這吐苦水,都吵著兒子了!”

寧王笑笑,起身臨走時,還是囑咐王妃幫他將東西轉交。

禦府庫裏的東西琳瑯滿目,他先挑了幾件小孩喜歡的精巧玩具,而後就專揀著貴的拿——反正是皇兄坑他在先。

“知道啦,”王妃送他出去,“會幫你好好跟兒子說的。”

寧王前腳走了,王妃就又折返到羅漢床旁。

她隔著簾子看看他們,又俯身彎腰替他們整了整被角。

倒是李從舟,卻將寧王剛才這番話記在了心上。

只能四下無人時,再找烏影聯絡遠在西北的四皇子,看看能否想出對策,保證西北大營的糧草和軍餉。

而後,一整個早上——

王妃都沒離開,只靜靜坐在寧心堂中守著他們,她一手持書卷,一手輕拍著被面,口中哼唱著京中哄孩子入眠的歌。

兩個嬤嬤也安安靜靜陪侍在一旁,繡花縫補、安靜怡然。

李從舟閉著眼,輕輕攏了下懷中的顧雲秋:

難怪,小紈絝會被養成這樣。

身處皇室卻胸無城府,滿心熱烈,像個暖烘烘的小太陽。

○○○

午後,惠貴妃命人來請了王妃入宮。

她走後一個時辰,顧雲秋先醒。

他揉揉眼睛從李從舟身上爬起,迷茫環顧四周後,根本沒弄懂怎麽他一覺醒來——床上就多了個小和尚。

而且,他明明記著自己是去泓寧堂客舍了,怎麽現在卻在自己房中。

點心端來熱水供他盥洗,笑著解釋了事情的經過。

聽到點心說——王妃連喚了三個小廝、五個雜役都沒能把他從李從舟身上拉開時,顧雲秋雙頰燒紅,忍不住擡手捂臉:

天呢,他都幹了些什麽。

不過好在,現在的李從舟還睡著,他可以不用直面自己幹的糗事。

顧雲秋輕手輕腳從床上跳下來,穿衣服、套鞋子坐到圓桌旁,想了想,又扯過來點心細問了小和尚情況。

“李太醫說,不是什麽大癥候,小師傅大概是,從西北歸來,路途辛苦,加上秋寒風重,才會,發起高熱。”

這些年,點心的口吃好了不少。

除了偶爾急起來、斷句有些奇怪外,平日若不仔細聽,根本沒人會當他是結巴。

而且從報國寺回來後,點心不知怎地染上了小和尚習氣,竟也每日晨起打拳、午後偷閑練劍,把胸背練得橫闊結實不說,還嗖嗖躥高了不少。

顧雲秋看著他,總覺現在的點心,才是他本該長成的模樣:

不結巴、不駝背,也沒瘸腿,雖然青澀靦腆,但卻是個挺拔少年。

“……公子?”

點心疑惑地偏頭,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兩下。

“啊?”顧雲秋回神,“沒有沒有,我聽著呢,既然沒什麽大癥候,那他……怎麽還不醒啊?”

點心撓撓頭,被問住了。

這時外面又響起雜役們見禮的聲音——是王妃回來了。

“阿娘!”

王妃笑著摸摸他的腦袋,“秋秋醒啦?”

“嘿嘿,”顧雲秋唇瓣掛上梨渦融融,想到自己偷吃的幾個供果,又不好意思地壓低聲音,“叫阿娘擔心啦……”

王妃睨他一眼,笑笑沒說什麽,只指了桌上的幾個包袱,告訴他這些都是寧王給他從禦府庫中拿的。

顧雲秋好奇地打開一看,發現裏面有鬼工球、西洋鐘,一整套的金蟬猴、白玉雕的小偶,還有湖筆、徽墨、龍骨軟香等文房之物。

寧王的眼光毒,這些東西看著都不大,但精巧稀有,每樣的要價都不下百金之數。

他不知這些東西背後的彎彎繞繞,只大概明白:這是父王的示好。

於是他嘿嘿兩聲,當著王妃的面、高高興興收下了。

王妃坐在圓桌邊,等兒子收拾東西的檔口,轉頭遠遠瞥了一眼金紗帳後的羅漢床,卻意外地看見——年輕僧人的睫簾飛快動了動。

她挑挑眉,忽然笑著轉過頭,“秋秋餓不餓?”

“昂?”顧雲秋現在可聽不得半個餓字,他點頭入搗蒜,“嗯嗯嗯!”

王妃好笑地揪揪他臉蛋:“大夫說你是吃傷了東西,再餓也不能暴飲暴食,嬤嬤在觀月堂給你燉了雞絲粥,記著慢點吃。”

嬤嬤燉的雞絲粥?

顧雲秋兩眼放光,東西也不收了,帶點心就往外面走。

走出去兩步後,才想起什麽疑惑回頭,“阿娘不和我一起去?”

“秋秋先去,”王妃輕聲道,“我吩咐管家幾句就來。”

顧雲秋不疑有他,點點頭帶小廝離開了寧心堂。

而王妃看著羅漢床的方向,終於搖搖頭,無奈笑了。

她走過去坐下來,狀似無意地輕嘆道:“小師傅怎麽還不醒啊,是不是宮裏的太醫當真不成,嬤嬤你說,要不要再找首輔來看看?”

跟著伺候的嬤嬤心有靈犀,立刻配合道:“是呢,怎麽還不見醒?要不奴婢去給王爺說說?”

她們主仆倆一唱一和,也不用很多句,躺著的李從舟就裝不下去了。

他睜開眼、面色微赧,“……娘娘。”

王妃忍笑,揮揮手,先讓身邊嬤嬤下去。

看著耳根燒紅的年輕僧人,王妃心裏或多或少也猜出了他這般裝睡的緣由:

這孩子自小沒有爹娘照顧,雖是圓空大師的關門弟子,但到底年紀還小,乍然獨自待在陌生的環境中,總會有些拘謹。

想到十四年前的那個雨夜,王妃看向李從舟的目光更加溫柔。

同樣都是八月十五,同樣出生在暴雨夜。

她的秋秋從小金尊玉貴、錦衣玉食,眼前的小明濟卻孤苦無依、甚至都不知自己爹娘是誰。

王妃不說話,李從舟也不知要說什麽。

他打小在佛寺中長大,圓空大師待他如親子、照顧無微不至,但……報國寺中沒有女人,所以他也從來不知道……娘親是什麽。

前世,寧王妃每年都會到寺中還願。

她性子恬靜、溫柔,偶爾還有些小女兒情態,身上帶著一股梅香,袖中卻藏了不少好吃的點心糖果。

小沙彌們都親近她,就連明義師兄都愛與她多說兩句話。

那時李從舟總遠遠地看著,只覺她很像觀音堂中供奉的菩薩——高貴、溫柔,卻只可遠觀、不容褻瀆。

後來,報國寺大火,他失去了唯一的家;好不容易報了仇,卻又被告知一切都是錯的,從出生開始就都是錯的。

前世,他從西北返回寧王府時:

王妃已纏綿病榻數月,昏昏沈沈根本起不來身,偶爾一兩次夢囈,聽王府的下人們說,喚的也是那假世子之名。

他們母子,本就緣薄。

往後王妃病逝,李從舟便更沒了機會與她這般單獨相處。

只能在每年王妃的忌日,陪在寧王身邊,靜靜看他痛苦地將自己灌醉,然後醉眼朦朧地抱著王妃的靈位慟哭不絕。

眼下,李從舟不開口,王妃卻不會讓屋子就這樣沈寂。

她不再盯著小和尚,而是偏偏頭、托住自己下巴:

“偷偷告訴小師傅個秘密——”

李從舟擡頭。

“秋秋生下來前,我一直想要個省心的乖小孩,”王妃撩起嘴角笑,目光只看著遠處灑落的一片日光,“不說像長兄、長姊那般文武雙全,也至少知書達禮,有個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樣。”

李從舟不知王妃為何突然和他說這些,只能靜靜聽著。

“後來秋秋出生,這孩子可打小就鬧騰,哭聲洪亮不說、從小就大病小病不斷,再長大點兒會說話,每天都纏人得很,要買這、要買那。”

“再往後——”王妃回頭看了李從舟一眼,“他那脾氣秉性,你也是知道的,三五天就要闖一回禍,而且回回都不重樣。”

說到這兒,王妃頓了頓,然後起身笑看李從舟:

“秋秋可以說——沒一樣符合我原本對孩子的期待,但即便這樣,我也覺著他有趣、可愛,是這世上最好的孩子。”

“所以——”王妃拍了拍李從舟肩膀,“小明濟放心住下吧,就當在自己家、在報國寺一樣。”

李從舟一楞,在頃刻間恍然。

王妃這番話,是怕他待在府上局促、怕他驚懼緊張。

但……

李從舟垂眸:父母之愛子,如何會計較那些。

王妃拿顧雲秋和他作比,這比較,實算不上合適。

偏偏王妃一直盯著他的臉、在認真觀察著這年輕人,李從舟這一瞬的低落表情被她盡收眼底。

“順帶一提——”

王妃輕輕敲了敲羅漢床的邊緣,沖李從舟擠眼睛,“我喜歡孩子是不假,但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被允許睡在這裏。”

說完,也不等李從舟反應,王妃先站起來走到屋外去:

“嬤嬤也給小師傅準備了素齋,小明濟也過來觀月堂用飯吧?”

看著王妃言笑晏晏,李從舟抿抿嘴,忽然明白了——

顧雲秋為何會長成那般甜糯糯的模樣。

……

往後,李從舟又在王府住了幾日。

倒不是他不想走,而是他病情反覆,又在當天夜裏起了高熱。

加之寧王一家太過熱情,顧雲秋和王妃自不必提。

就連和他只有數面之緣的寧王,在聽聞了他的病情後,也急急派人往報國寺送信,說明緣由、求得圓空大師允準,讓他安心住下。

“小師傅好容易來一趟,”寧王安排完,回身沖他笑,“秋秋也鮮有玩伴來家,這六年,他可想你想得不成樣。”

一旁的顧雲秋被說得臉熱,蹬蹬跑過去撞了寧王一下。

寧王的心思沒有王妃細膩,被撞了還一點不給孩子面子,反認認真真給李從舟數道:

“騎馬配鞍,挑著好的,他要給你送去;新得塊墨玉,能雕做環佩,他要留一份給你。禁中新送來夏布,他要說這顏色給小和尚穿好看,要給……哎喲——?!”

顧雲秋耳根通紅,重重踩寧王一腳後,蹬蹬跑出了屋。

留下屋內的王妃掩口輕笑,而寧王一臉茫然,全不知自己做錯什麽。

當日下午,收著信的圓空大師派大弟子明義下山,一則探病,二則給李從舟帶些經書和換洗衣裳。

明義少來王府,卻也知道寧王府雄偉壯麗、美輪美奐,屬京城翹楚。

入府之時,他規規矩矩跟著引路的小廝走,直到寧興堂內見到李從舟,才恢覆本性、一屁股坐到羅漢床上,直盯著屋內一應陳設看。

“師父怕你病中無聊,叫我給你帶了兩卷經書。依我看吶,師父他老人家就是瞎操心——這王府裏要什麽沒有?”

明義隨手撩了下懸垂在羅漢床邊的床幃,“嘖,瞧瞧,我家師弟都用上金紗軟帳了!”

李從舟也不好解釋這不是客房,而是寧王世子的房間。

明義看夠了,這才轉頭來細問了李從舟的病情——他這小師弟從小乖巧伶俐,雖然寡言少語、嚴肅古板,但甚少有這樣纏綿病榻的時候。

他一面覺著新鮮,一面又確實擔心,生怕這回的西北之行讓小師弟落下什麽病根。

師兄弟兩個坐在房中聊了許久,明義告辭離開時,又正好在寧興堂院中遇著從外面回來的顧雲秋。

“世子殿下。”明義躬身行禮,道了佛號。

顧雲秋站定還禮,李從舟這位師兄天生一張笑面,即便不笑的時候,嘴角也是蜿蜒上揚的,看著十分親近:

“大師這就要走啊?”

大師這稱呼,明義聽著受用。

而且他還記著六年前看的那本書,《艷|春|情》的筆者在這些年又出了不少續作,像是《繡|榻野史》和《貪嗔帳》。

他從西北一回來,就上書鋪買齊了。

若在心中說句僭越的話,明義倒更想要個如小世子這般的師弟:

甜糯可愛、懂玩會玩,興致高了能請京城聞名的賭棍喝酒。

當真是瀟灑豪爽、人生快意。

當然,這念頭明義便是在心中想想就罷了:小師弟固然古板,但也有他的可靠妥帖之處。

——他還蠻喜歡的。

顧雲秋根本不知道,眼前的大和尚已在心中將他劃撥成了紅塵風流的“自己人”。只念著他是李從舟師兄,便陪著多說了一會兒話。

聽他話裏話外都在繞著書講,顧雲秋想了想,叫來點心,“大師難得來一回,你去請管事取鑰匙,帶大師到書庫挑些好的、帶回寺去。”

點心應聲領命,倒叫明義有幾分不好意思。

等管事取來鑰匙領他們離開,顧雲秋才邁步回房,笑著給臥床靜養的小和尚揮揮手,然後自己撲到圓桌邊倒水喝。

他一邊捧著小茶盞,一邊將路上遇著明義的事給李從舟講:

“你師兄還蠻有意思的。”

頓了頓,顧雲秋吞下最後一口熱茶,“對了,你師兄很愛看書嗎?”

李從舟眉心一跳,“書?”

——都過去六年了。

師兄不會還在想著那本,那本艷什麽情的荒唐書吧?

他皺眉看向顧雲秋。

“嗯啊,”顧雲秋點頭後又搖搖頭,“不過他說的那些我也沒聽懂,我想著王府書庫的藏書豐富,就叫小點心帶他去挑了。”

這樣。

李從舟放松下來。

“公子、明濟師傅——”

煎藥房小童脆生生的聲音遠遠從屋外傳來,不一會兒,就有一名身著青衣的仆役,一左一右提著兩個暖盒進來:“這是今日的藥。”

暖盒其實就是食盒,用外頭一重棉罩保溫。

寧王府的暖盒大不相同,乃是用錫器專門打造了雙層的屜籠,下層中空能註熱水,上層隔開置碗碟甕盅,最外面再蓋上棉罩。

藥從這樣的暖盒中取出,都冒著陣陣熱氣。

青衣小童辦完差事,笑盈盈走了。

顧雲秋卻一下苦了臉,發愁地看向那小小的一碗藥。

他不過是啃了一口榠楂、吞下去小半個優曇缽,外加喝了些涼水有些拉肚子,也不知父王母後打哪兒請的大夫,竟一氣給他開出三天的藥。

這藥又苦又澀,喝下去像有把火在喉嚨裏燒。

顧雲秋不大想喝,盯著托盤中的藥,都快給那青瓷小碗看出一朵花。

這時,身後的羅漢床上傳出窸窸窣窣聲響。

顧雲秋回頭,見李從舟準備掀被子下床,他眼珠一轉、忙哎了一聲阻攔,“別別別,你別動,我給你拿過來——”

李從舟想說不用,但顧雲秋已端起了托盤。

瞧小紈絝那風風火火的樣子,李從舟實在怕他摔了,便幹脆坐回床邊等著。

將托盤放到旁邊的矮幾上,顧雲秋端起李從舟那碗藥卻沒給他,反用小勺舀起一口吹吹涼:“啊——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皺著眉往後讓了讓,隔空拋了個疑惑的眼神給顧雲秋。

顧雲秋卻一臉理所當然:“我餵你呀?昨天夜裏你不都還燒著嗎?”

“……”

對上小紈絝誠摯熱切的目光,李從舟沈眉更重,半晌後才劈手奪過那小瓷碗,低聲說了句:“……不用。”

他拿出放在碗中的湯匙,一仰脖,就將整碗藥灌了進去。

這回,輪到顧雲秋說不出話。

他呆呆看著那個空了的青瓷碗,又目光呆滯地看向李從舟。

李從舟抹了抹嘴,面色如常,甚至挑眉回看他。

顧雲秋:“……”

他吞了口唾沫,服了服了,不愧是冷酷的小和尚。

這麽苦的藥一口悶,當真是硬漢。

而李從舟放下喝空的藥碗,擡頭見小紈絝還盯著他——

他蹙眉:“怎麽,要我餵你?”

顧雲秋一噎,險些從床上跳起來,他忙端了藥碗,“不不不,別別別,我自己喝、我自己喝——”

他似乎被這句話嚇著,仰頭灌得又急又猛。

喝太快的結果,自然就是:

“咳咳咳咳……”

顧雲秋被嗆得眼淚都流出來,嘴角還沾上了不少藥液,眼尾紅紅的,整張臉上看去狼狽又可憐。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搖搖頭,擡手輕拍小紈絝後背。

等顧雲秋緩過一口氣,李從舟才拿過巾帕替他擦嘴,眼神無奈:

“笨。”

顧雲秋唔了一聲,發現小和尚嘴上雖然在罵他,但手上的動作卻很輕很輕。

他嘿嘿一樂,立刻從袖中摸出一塊飴糖遞過去。

等李從舟接了,顧雲秋才含著糖在心底嘆氣:

——小和尚的好感,還真難賺。

寄信不行、送小禮物不行,餵藥也不行,那還要他怎麽辦嘛。

聽著檐角陣陣鈴響,顧雲秋轉頭:

“對了,給我講講你在西北的故事吧?”

……西北?故事?

李從舟捏著那塊飴糖,想到他在西北大營殺的獵豹、砍掉的西戎敵軍,還有淹沒於黃沙中的屍骨、血河。

他默了默,“……沒什麽好講的。”

顧雲秋一聽這話就惱了,他鼓起腮幫,“那你怎麽和我母妃有那麽多話?!”

意識到顧雲秋指的是前幾日,王妃在飯前單獨找他聊的那一次。

李從舟想了想,善意哄道:“我們聊的是佛法。”

佛法枯燥,希望小紈絝能知難而退。

然而,顧雲秋卻更擰起眉,“佛法我就不能聽了嗎?!”

“……你確定要聽?”

“這有什麽不可以聽的?”顧雲秋踢掉鞋子爬上床,撅屁股在床頭的櫃子裏翻找兩下,扯出兩個軟枕分一個給他。

瞧這架勢,大有要和他好好暢談一番之意。

李從舟無奈,只能靠回床上,拉高被子蓋住兩人的腿,他想了想,在眾多經文中挑了一部《金剛經》,開口給小紈絝講:

“‘如是我聞,一時,世尊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……’,這句,是諸多經文中必要的第一品,往往用來交待時間地點,以及參加佛會的人。”

“……這裏的須菩提,是發問者,像學堂裏勤學好問的學生。”

前世今世,李從舟兩世都跟著圓空大師各地佛會。

他自小譯經,對經文內的其中真意確有見解。

只是那些佛經句子,對顧雲秋來說還是太過難懂,一會兒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一會兒又是無量阿僧祗世界,他根本聽不懂也沒記住。

聽著聽著,顧雲秋就開始犯困地小雞啄米。

等李從舟將《金剛經》的前三品講完,顧雲秋已半靠在他肩膀上打起了小呼嚕。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就知道。

搖搖頭,抽掉顧雲秋身後軟墊,李從舟輕手輕腳將顧雲秋放平。

並順手,拆掉了他腦後的發髻。

午後秋葉簌簌,李從舟半靠在羅漢床上,手中拿起一卷經書,目光卻越過經書看向了窗口——

被狂風卷來的重重烏雲漸散,露出的一角碧空上:

一輪明日,耀目而璀璨。

○○○

又在王府修養了兩日,在太醫看過、確保無虞後,李從舟拜謝王爺王妃,收拾東西、準備向他們一家辭行。

王妃再三相勸留不住,只能惋惜地命管家去套車、也正好送些東西到報國寺中。

得知消息的一行人裏,當屬顧雲秋最不高興。

倒不是因為小和尚沒住幾天就要走,而是這都五天了,他們同吃同住、同榻而臥,李從舟待他的態度還是那般不冷不熱。

……就很煩。

根本不知道這波好感刷沒刷夠。

看著往包袱裏一件件收拾東西的李從舟,顧雲秋終於忍不住,問出了他一見面就想問的那個問題:

“我之前寫的信,你收到了嗎?”

李從舟的手微頓了一下,點點頭,“嗯。”

“收到了?”顧雲秋不信地繞過去,眼睛瞪老大,“收到了你怎麽不回我?!”

“……沒什麽可回的。”

這話難聽,但卻是李從舟的實話。

小紈絝的生活看上去多姿多彩,今日賺了個田莊、明日結識了叫陳石頭的小孩,後日就能寫羅池山的麥田、豆腐坊的花生豆腐。

雖然信箋上的字歪七扭八,但字裏行間透出的,都是快樂和旨趣。

倒不似他……

六年時間不長,但也不算短。

他確實想過給小紈絝回信,但往往數次提筆又擱下。

墨滴從筆尖滴落暈染壞一沓沓紙,卻也沒能找到一句能寫出來、寄過去,同時又不嚇壞小紈絝的話。

如此幾回,李從舟幹脆就不寫了。

想著小紈絝一頭熱,或許過些時日就會放棄他。

他身在無間煉獄,這裏一片黑暗,本來就不該有陽光。

沒想到,顧雲秋卻執拗地堅持了六年,而且每一回,都隨信箋送上了不重樣的東西。

那些精巧的九連環、七巧板,墨玉環佩、玲瓏鎖,都被他整整齊齊收到了箱子裏,柔軟的香囊、荷包、絹帛、手帕,也被疊好放在月琴旁。

從西北歸來,師父師兄弟都知道:屬他的行李最多。

旁人多以為,那是四皇子、鎮國將軍徐振羽給他的賞賜,卻不知滿滿幾口大箱子裏,塞的全是——顧雲秋這六年寄給他的東西。

“……”

小紈絝看上去,像是被他這話氣著了——

一雙柳葉眼都瞪得溜圓,雙腮鼓起,似乎一戳就要炸。

——也挺好。

李從舟甚至有些自嘲地想,若他們能就這般劃清界限……

“沒什麽可回的也要寫!”顧雲秋氣勢洶洶開口,“你就寫——‘好的,知道了,我很好’……”

李從舟挑眉,總結道:“是——‘甚安勿念’?”

“對!就這四個字!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——這有什麽好寫的?

顧雲秋卻認真道:“收到信要回,好朋友都要這樣的。”

好朋友?

李從舟停下手上的動作,眼神驚異,深深看了顧雲秋一眼。

“我知道你在西北很忙嘛,但寫四個字又不費多少時間,”顧雲秋扁扁嘴,“你總不回我,我多擔心你出事……”

“……浪費人。”李從舟打斷他。

不浪費時間,但浪費人力物力財力。

信使來往,難道就為這四個字?

“人?”顧雲秋滿不在乎,“王府有的是人。”

瞧著他叉著腰、理所當然的模樣,李從舟忍了忍,最終忍不住——笑了。

“好,”他目光柔下來,“知道了。”

顧雲秋從沒有看過李從舟笑。

原來小和尚笑起來……

淩厲的虎目也會變成上弦月,微翹的薄唇似彎弓,面龐上的寒冰,也如春雪般消融。

顧雲秋看呆了。

直到李從舟登上馬車走遠,他都沒回過神。

最後,只王妃繞到他前面,好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

“呀,我們秋秋怎麽傻啦?”

“……”

秋陽初升,顧雲秋的臉一下漲得比朝霞還紅。

——都怪小和尚。

突然,一下笑那麽好看做什麽。

○○○

送走了李從舟,顧雲秋也終於可以計算起往後的生活:

大疫三年,京中確有許多轉賣的成鋪。

就他所知的,和寧坊中就有六七個酒肆茶樓在掛牌,麗正坊、青雀牌那邊也有不少面食鋪、成衣鋪、書鋪在出租。

有了羅池山下的田莊後,顧雲秋就改變了最初的想法:

鋪子只需向陽臨街就好,倒不拘著是不是兩層能住。

他日,真假世子案告破,他也需暫避風頭,不太方便直接住到京中。

細水長流,徐徐圖之。

反正他現在手中還握著八千多兩銀子。

這般一想,能考慮的鋪子也就增多。

顧雲秋帶點心逛了三五條街、六七個巷坊,由官牙帶著,看了不少臨街的鋪子、宅院。

原本都在豐樂橋邊看準了一個帶後院的二層小樓——

最後卻在官牙處,出了岔子。

他買這些鋪子,是做往後生計,自然不能用寧王世子的身份。所以出王府後,他就一直戴鬥笠,還在臉上包了塊帕子。

結果到昌盛巷的官牙內,未等點心代為開口,那牙人就笑盈盈奉了筆墨印泥上前,殷勤喚了聲:“世子殿下——”

顧雲秋:???

許是他的眼神太過驚訝,官牙也壓低聲音解釋道:“世子放心,小處不是雙鳳樓,一定守口如瓶、絕不走漏您半點風聲。”

說罷,他還沖顧雲秋擠眉弄眼:“小的都懂!”

……鬧了半天,顧雲秋才明白:

原來他被寧王罰跪祠堂的事,已傳遍京中。

尤其是他被罰後生病,一連五日陪著李從舟沒出府。

於是京中百姓以訛傳訛,明明他只是被罰不許吃飯,卻有流言說他被打了板子、挨了鞭子,更有說書先生杜撰,說他是被吊起來抽了一宿。

官牙只是小吏,當然不懂朝堂事。

只當顧雲秋喬裝改扮,是為著低調行事,莫再鬧出雙鳳樓那樣的無妄之災來。

顧雲秋:“……所以你到底是怎麽認出我的?”

“世子清塵脫俗、龍章鳳姿,小的自然是一眼就認出來了。”

官牙小吏油腔滑調地說完,自己還巴巴美呢,結果一回頭,就發現寧王世子和小廝都直丟下他走了:

“誒誒誒?世子——?”

……

往後幾天,無論顧雲秋是換穿雜役的衣裳,還是裝駝背、扮瘸腿,戴白頭發、往臉上貼胡子,官牙的幾個小吏都一眼能將他認出。

不僅認出,還反覆強調、再三保證:絕不會講出去他的身份。

但只要被認出來,顧雲秋就不能往地契上簽“顧雲秋”以外的名字。

這一番的喬裝,自然也就沒了用處。

在顧雲秋在第七次從官牙中走出來、鎩羽而歸時,他忽然瞥眼看見了昌盛巷中間那家布莊——

“點心。”

“公子?”

顧雲秋眼神明亮,笑靨明媚:“去,給我弄套薄紗絹花的襦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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